自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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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曰:欲知平直,则必准绳;欲知方圆,则必规矩;人主欲自知,则必直士。故天子立辅弼,设师保,所以举过也。夫人故不能自知,人主独甚。存亡安危,勿求于外,务在自知。尧有欲谏之鼓,舜有诽谤之木,汤有司直之士[,武王有戒慎之鞀,犹恐不能自知。今贤非尧舜汤武也,而有掩蔽之道,奚繇自知哉?荆成、齐庄不自知而杀,吴王、智伯不自知而亡,宋、中山不自知而灭,晋惠公、赵括不自知而虏,钻荼、庞涓、太子申不自知而死,败莫大于不自知。
范氏之亡也,百姓有得钟者。欲负而走,则钟大不可负。以椎毁之,钟况然有音。恐人闻之而夺己也,遽掩其耳。恶人闻之可也,恶己自闻之,悖矣。为人主而恶闻其过,非犹此也?恶人闻其过尚犹可。
魏文侯燕饮,皆令诸大夫论己。或言君之智也。至于任座,任座曰:“君不肖君也。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,而以封君之子,是以知君之不肖也。”文侯不说,知于颜色。任座趋而出。次及翟黄,翟黄曰:“君贤君也。臣闻其主贤者,其臣之言直。今者任座之言直,是以知君之贤也。”文侯喜曰:“可反欤?”翟黄对曰:“奚为不可?臣闻忠臣毕其忠,而不敢远其死。座殆尚在于门。”翟黄往视之,任座在于门,以君令召之。任座入,文侯下阶而迎之,终座以为上客。文侯微翟黄,则几失忠臣矣。上顺乎主心以显贤者,其唯翟黄乎?
白话文翻译
第三点说:想要知道平直,就必须依靠水准和墨线;想要知道方圆,就必须依靠圆规和曲尺;君主想要了解自己,就必须依靠正直的士人。所以天子设立辅弼、师保等官职,是用来指出自己的过失的。人本来就不能完全了解自己,君主尤其如此。国家的存亡安危,不必向外部寻求原因,关键在于君主能否了解自己。尧设置了供人进谏的鼓,舜立了供人批评的木牌,商汤设有专管直言的官员,周武王设有警戒自己的摇鼓,即便这样,他们还怕不能了解自己。如今的君主不如尧、舜、汤、武贤明,却有掩盖过错的方法,又凭什么了解自己呢?楚成王、齐庄公因为不了解自己而被杀,吴王夫差、智伯因为不了解自己而亡国,宋国、中山国因为君主不了解自己而灭亡,晋惠公、赵括因为不了解自己而被俘,钻荼、庞涓、太子申因为不了解自己而战死,失败没有比不了解自己更大的了。
范氏灭亡的时候,有个百姓得到了一口钟。想背着它逃跑,可钟太大背不动。就用锤子砸它,钟发出 “哐当” 的响声。他怕别人听见来抢自己的钟,就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。怕别人听见还说得过去,怕自己听见,就太荒谬了。做君主却怕听到自己的过错,不就像这个人一样吗?怕别人听到自己的过错还算可以(毕竟可能顾及颜面)。
魏文侯设宴饮酒,让大夫们都来评论自己。有人说君主很聪慧。轮到任座时,任座说:“您是个不贤的君主。得到中山国,不把它封给您的弟弟,却封给您的儿子,由此可知您不贤。” 魏文侯不高兴,脸色都表现了出来。任座快步走了出去。接着轮到翟黄,翟黄说:“您是贤明的君主。我听说君主贤明,他的臣子就敢说直话。刚才任座的话很直,由此可知您很贤明。” 魏文侯高兴地说:“能把任座叫回来吗?” 翟黄回答说:“怎么不能?我听说忠臣会尽忠到底,不敢因怕死而远离君主。任座大概还在门口。” 翟黄去看,任座果然在门口,就以君主的命令叫他进来。任座进来后,魏文侯走下台阶迎接他,始终把任座当作上宾。魏文侯如果没有翟黄,就几乎失去忠臣了。能顺应君主的心意又彰显贤人的,大概只有翟黄吧?
注释
准绳:水准和墨线,古代测量平直的工具。
规矩:圆规和曲尺,古代画方圆的工具。
辅弼、师保:古代官职名,均为君主的辅佐大臣,负责劝谏君主、纠正过失。
欲谏之鼓:尧设置的鼓,百姓敲击即可进谏。
诽谤之木:舜设立的木牌,百姓可在上面书写批评意见,“诽谤” 在古代指批评指责,不含贬义。
司直之士:商汤设立的专管直言进谏的官员。
戒慎之鞀(táo):周武王设置的摇鼓,用于警戒自己,“鞀” 指古代的一种摇鼓。
荆成:即楚成王,春秋时期楚国国君,因想废太子商臣,被商臣所杀。
齐庄:即齐庄公,春秋时期齐国国君,因与大臣崔杼之妻私通,被崔杼杀死。
吴王:指吴王夫差,因不纳谏而亡国。
智伯:即智瑶,春秋时期晋国大夫,因骄横而被韩、赵、魏三家所灭。
宋、中山:指战国时期的宋国和中山国,均因君主昏庸而灭亡。
晋惠公:春秋时期晋国国君,因背信弃义被秦穆公俘虏。
赵括:战国时期赵国将领,只会纸上谈兵,在长平之战中被俘,赵国大败。
钻荼(tu)、庞涓、太子申:均为战国时期将领,钻荼为齐将,战败被杀;庞涓为魏将,在马陵之战中被孙膑击败自杀;太子申为魏太子,与庞涓一同战败被俘而死。
范氏:指春秋时期晋国的范氏家族,后被灭亡。
钟:古代的一种乐器,青铜制,体型较大。
椎(chuí):锤子。
况然:形容钟声洪亮的样子。
遽(jù):立刻、马上。
魏文侯:战国时期魏国国君,任用贤能,使魏国成为强国。
任座:魏文侯的大臣,以直言著称。
中山:古国名,在今河北定州一带,被魏文侯所灭。
翟黄:魏文侯的大臣,善于劝谏。
微:如果没有。
延伸阅读
《史记・魏世家》:记载了魏文侯的事迹,包括他任用李悝、吴起等贤能,以及与任座、翟黄的互动,与本文中 “魏文侯燕饮…… 终座以为上客” 的内容相互印证,可补充魏文侯 “纳谏强国” 的历史背景。
《论语・学而》:“曾子曰:‘吾日三省吾身: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’” 曾子强调自我反省的重要性,与本文中 “存亡安危…… 务在自知” 的思想一致,说明 “自知” 不仅是君主的修养,也是普通人的修身之道。
《吕氏春秋・自知》:与本文主题完全一致,详细阐述 “君主需自知” 的道理,文中 “范氏之亡也,百姓有得钟者” 的 “掩耳盗铃” 典故即出自此处,可深入理解 “恶闻其过” 的荒谬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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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战国策・齐策》:记载了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,邹忌以自身经历劝谏齐威王 “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,受上赏”,与本文中 “尧有欲谏之鼓…… 武王有戒慎之鞀” 的做法相呼应,展现 “纳谏” 是君主 “自知” 的重要途径。
《韩非子・主道》:“人主之道,静退以为宝。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,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。” 韩非主张君主应通过 “虚静” 来了解自身和臣下,与本文中 “人主欲自知,则必直士” 的观点不同(韩非强调君主自身的 “虚静”,本文强调借助 “直士”),可对比不同学派对 “君主自知” 的不同主张。
《新序・杂事》:记载了 “楚庄王听朝罢晏” 的故事,楚庄王因 “闻忠言而贤才进”,最终称霸,与本文中魏文侯因纳谏而得忠臣的故事一致,说明 “自知” 与 “纳谏” 是君主成就霸业的关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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