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曰:凡用民,太上以义,其次以赏罚。其义则不足死,赏罚则不足去就,若是而能用其民者,古今无有。民无常用也,无常不用也,唯得其道为可。阖庐之用兵也,不过三万。吴起之用兵也,不过五万。万乘之国,其为三万五万尚多,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,内之则不可以守国,其民非不可用也,不得所以用之也。不得所以用之,国虽大,势虽便,卒虽众,何益?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,其民不为用也。用民之论,不可不熟。

剑不徒断,车不自行,或使之也。夫种麦而得麦,种稷而得稷,人不怪也。用民亦有种,不审其种,而祈民之用,惑莫大焉。

当禹之时,天下万国,至於汤而三千馀国,今无存者矣,皆不能用其民也。民之不用,赏罚不充也。汤、武因夏、商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管、商亦因齐、秦之民也,得所以用之也。民之用也有故,得其故,民无所不用。用民有纪有纲。壹引其纪,万目皆起;壹引其纲,万目皆张。为民纪纲者何也?欲也恶也。何欲何恶?欲荣利,恶辱害。辱害所以为罚充也,荣利所以为赏实也。赏罚皆有充实,则民无不用矣。阖庐试其民於五湖,剑皆加於肩,地流血几不可止。句践试其民於寝宫,民争入水火,死者千馀矣,遽击金而却之。赏罚有充也。莫邪不为勇者兴惧者变,勇者以工,惧者以拙,能与不能也。

夙沙之民,自攻其君而归神农。密须之民,自缚其主而与文王。汤、武非徒能用其民也,又能用非己之民。能用非己之民,国虽小,卒虽少,功名犹可立。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,皆能用非其有也。用非其有之心,不可察之本。三代之道无二,以信为管。

宋人有取道者,其马不进,倒而投之鸂水。又复取道,其马不进,又倒而投之鸂水。如此三者。虽造父之所以威马,不过此矣。不得造父之道,而徒得其威,无益於御。人主之不肖者,有似於此。不得其道,而徒多其威。威愈多,民愈不用。亡国之主,多以多威使其民矣。故威不可无有,而不足专恃。譬之若盐之於味,凡盐之用,有所托也。不适,则败托而不可食。威亦然,必有所托,然後可行。恶乎托?托於爱利。爱利之心谕,威乃可行。威太甚则爱利之心息,爱利之心息,而徒疾行威,身必咎矣。此殷、夏之所以绝也。君利势也,次官也。处次官,执利势,不可而不察於此。夫不禁而禁者,其唯深见此论邪!

白话文翻译

其四:凡是使用百姓,最上等的是用道义,其次是用赏罚。如果道义不足以让百姓效死,赏罚不足以让百姓取舍,像这样却能使用百姓的,古今都没有。百姓不是永远可用,也不是永远不可用,只有掌握正确方法才行。阖闾用兵不超过三万人,吴起用兵不超过五万人。万乘之国,兵力比三万、五万还多,如今对外不能抵御敌人,对内不能守卫国家,不是百姓不可用,而是没掌握使用他们的方法。没掌握方法,国家再大、形势再便利、士兵再多,有什么用?古代很多拥有天下却灭亡的,都是因为百姓不被使用。使用百姓的道理,不能不仔细研究。

剑不会自己斩断东西,车不会自己前行,是有人驱使它们。种麦子得麦子,种谷子得谷子,人们不觉得奇怪。使用百姓也有 “耕种” 的道理,不明白这种 “耕种”(方法),却祈求百姓为己所用,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了。

大禹时,天下有万国;到商汤时,还有三千多国;如今没留存的了,都是因为不能使用百姓。百姓不被使用,是因为赏罚不充实(不兑现)。商汤、周武王凭借夏、商的百姓,是因为掌握了使用他们的方法;管仲、商鞅凭借齐、秦的百姓,也是因为掌握了使用他们的方法。百姓被使用是有原因的,找到原因,百姓没有不可用的。使用百姓有纲纪:一提纲,万目就张开;一引纪,万目就联动。百姓的纲纪是什么?是欲望和厌恶。欲望什么?厌恶什么?欲望荣耀利益,厌恶耻辱危害。耻辱危害是用来充实惩罚的,荣耀利益是用来充实赏赐的。赏罚都充实(兑现),百姓就没有不可用的。阖闾在五湖考验百姓,剑架在肩上,地上流血几乎止不住(百姓仍不退缩);勾践在寝宫考验百姓,百姓争相赴汤蹈火,死了一千多人,才急忙敲锣让他们退下。这是因为赏罚充实(有信用)。莫邪剑不会因为勇者而锋利、惧者而变钝,勇者用它娴熟,惧者用它笨拙,是因为能力不同(非剑之过)。

夙沙的百姓,自己攻打君主归顺神农;密须的百姓,自己捆绑君主献给周文王。商汤、周武王不只是能使用自己的百姓,还能使用别人的百姓。能使用别人的百姓,国家虽小、士兵虽少,仍可建立功名。古代很多由平民平定天下的,都能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。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的关键,是不可不考察 “信任” 这个根本。三代的治国之道没有别的,以信用为关键。

宋国有个赶路的人,马不肯前进,就把马倒着投入鸂水;又赶路,马仍不肯前进,再倒着投入鸂水;这样反复三次。即使是造父(善御者)威慑马的方法,也不过如此。但没掌握造父的方法,只学他的威慑,对驾车没好处。不贤的君主,和这类似:没掌握方法,只增加威严;威严越多,百姓越不被使用。亡国的君主,多因用过多威严驱使百姓。所以威严不能没有,但不足以专门依靠,就像盐对于味道:盐的使用必须依附食物,用得不当,就会破坏食物、无法食用。威严也是如此,必须有所依附才能施行。依附什么?依附于爱民利民。爱民利民的心意被理解,威严才能施行。威严太甚,爱民利民的心意就会消失;心意消失,只急切施行威严,自身必遭灾祸。这是殷、夏灭亡的原因。君主的优势在于权势,其次是官职。处在官职上,掌握权势,不能不明白这个道理。不用禁令却能禁止(百姓作恶),大概只有深刻理解这个道理的人才能做到吧!

注释

阖庐、吴起:“阖庐” 即吴王阖闾,以 “严格治军、赏罚分明” 著称,曾以三万兵破楚;“吴起” 为战国军事家,在楚变法,以五万兵败强秦,喻指 “善用民力者”。

莫邪:古代名剑(与 “干将” 并称),喻指 “工具的效能取决于使用者”。

夙沙、密须:“夙沙” 为上古部落(居东方),因君主暴虐,百姓归神农;“密须” 为商末诸侯国(今甘肃),百姓因君主无道,献于周文王,喻指 “民心向背取决于德政”。

三代之道无二,以信为管:“三代” 指夏、商、周,“管” 指关键,意为 “三代治国的共同关键是信用”。

鸂(xī)水:水名(或泛指河流),宋人以 “投马入水” 威慑马,喻指 “不施仁而用威”。

造父:周穆王时善御者,传说能驾驭 “八骏”,喻指 “掌握方法的领导者”。

延伸阅读

《吕氏春秋・用民》:本文节选自《离俗览・用民》,“用民” 即 “使用百姓”,核心论述 “用民在道义、赏罚与信用”,反对 “专恃威严”,体现杂家 “德法并用,以信为本” 的治理观。这与《荀子・议兵》“故善附民者,是乃善用兵者也” 的思想一致,均强调 “民心归附” 是用民的前提。

“赏罚充实” 与 “信用” 的关系:文中 “赏罚皆有充实” 指 “赏罚必兑现”,这是 “信用” 的具体体现  如阖闾、勾践 “试民” 时,百姓愿赴死,源于对 “赏罚必行” 的信任。这与《商君书・赏刑》“信赏必罚,其足以战” 的法家思想相通,但杂家更强调 “赏罚需依附于爱利”,避免单纯 “威吓”。

“威严” 与 “爱利” 的辩证:文章以 “盐之于味” 为喻,说明 “威不可无,亦不可专恃”,需依附 “爱利” 才能有效。这与《韩非子・八经》“凡治天下,必因人情。人情者,有好恶,故赏罚可用” 的 “因人情施威” 思想呼应,但杂家更强调 “爱利为威之本”,法家则侧重 “威为治之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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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史记・孙子吴起列传》:记载吴起 “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…… 卒有病疽者,起为吮之”,展现其 “爱兵” 与 “严罚” 结合的用民之道,与本文 “威附于爱利” 的主张一致,可印证 “善用民者必得其心”。

《论语・为政》:“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;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 孔子对比 “法治” 与 “德治”,与本文 “太上以义,其次以赏罚” 的层级划分相通,体现儒家与杂家对 “德义优先” 的共识。

《管子・牧民》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…… 罚不严则禁令不行。” 管仲主张 “富民与严罚结合”,与本文 “赏罚充实需依托爱利” 的思想互补,可理解先秦 “富民强兵” 思想的实践路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