举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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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曰:以全举人固难,物之情也。人伤尧以不慈之名,舜以卑父之号,禹以贪位之意,汤、武以放弑之谋,五伯以侵夺之事。由此观之,物岂可全哉?故君子责人则以人,自责则以义。责人以人则易足,易足则得人;自责以义则难为非,难为非则行饰。故任天地而有馀。不肖者则不然。责人则以义,自责则以人。责人以义责难瞻,难瞻则失亲;自责以人则易为,易为则行苟。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,身取危,国取亡焉。此桀、纣、幽、厉之行也。尺之木必有节目,寸之玉必有瑕适。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,故择务而贵取一也。
季孙氏劫公家,孔子欲谕术则见外,於是受养而便说。鲁国以訾。孔子曰:“龙食乎清而游乎清,螭食乎清而游乎浊,鱼食乎浊而游乎浊。今丘上不及龙,下不若鱼,丘其螭邪!”夫欲立功者,岂得中绳哉?救溺者濡,追逃者趋。
魏文侯弟曰季成,友曰翟璜。文侯欲相之,而未能决,以问李克,李克对曰:“君欲置相,则问乐腾与王孙苟端孰贤。” 文侯曰:“善。”以王孙苟端为不肖,翟璜进之;以乐腾为贤,季成进之。故相季成。凡听於主,言人不可不慎。季成,弟也,翟璜,友也,而犹不能知,何由知乐腾与王孙苟端哉?疏贱者知,亲习者不知,理无自然。自然而断相,过。李克之对文侯也亦过。虽皆过,譬之若金之与木,金虽柔,犹坚於木。
孟尝君问於白圭曰:“魏文侯名过桓公,而功不及五伯,何也?”白圭对曰:“文侯师子夏,友田子方,敬段干木,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。卜相曰‘成与璜孰可’,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。相也者,百官之长也。择者欲其博也。今择而不去二人,与用其雠亦远矣。且师友也者,公可也;戚爱也者,私安也。以私胜公,衰国之政也。然而名号显荣者,三士羽翼之也。”
甯戚欲干齐桓公,穷困无以自进,於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,暮宿於郭门之外。桓公郊迎客,夜开门,辟任车,爝火甚盛,从者甚众。宁戚饭牛居车下,望桓公而悲,击牛角疾歌。桓公闻之,抚其仆之手曰:“异哉!之歌者非常人也!”命後车载之。桓公反,至,从者以请。桓公赐之衣冠,将见之。宁戚见,说桓公以治境内。明日复见,说桓公以为天下。桓公大说,将任之。群臣争之曰:“客,卫人也。卫之去齐不远,君不若使人问之。而固贤者也,用之未晚也。”桓公曰:“不然。问之,患其有小恶。以人之小恶,亡人之大美,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。”凡听必有以矣,今听而不复问,合其所以也。且人固难全,权而用其长者,当举也。桓公得之矣。
白话文翻译
第八点说: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举荐人,本来就很难,这是事物的常态。人们用 “不慈” 的名声诋毁尧,用 “轻视父亲” 的称号非议舜,用 “贪图王位” 的念头污蔑禹,用 “放逐、弑君” 的阴谋攻击商汤、周武王,用 “侵略掠夺” 的事情指责五霸。由此看来,事物怎么可能完美无缺呢?所以君子评价别人时,会用普通人的标准;要求自己时,会用道义的标准。用普通人的标准评价别人,就容易满足,容易满足就能赢得人心;用道义的标准要求自己,就难以做错事,难以做错事,行为就会端正。因此,他们承担天地间的重任也游刃有余。不贤德的人就不是这样。他们评价别人时用道义的高标准,要求自己时却用普通人的低标准。用道义的高标准要求别人,难以达到,难以达到就会失去亲近的人;用普通人的低标准要求自己,就容易做到,容易做到行为就会苟且。所以即使天下这么大,也容不下他们,自身招致危险,国家走向灭亡。这就是夏桀、商纣、周幽王、周厉王的行事方式啊。一尺长的木头必定有节疤,一寸大的玉石必定有瑕疵。古代的帝王知道事物不可能完美无缺,所以会选择最重要的方面,看重取其长处。
季孙氏把持鲁国政权,孔子想通过正当途径劝谏却被排斥,于是接受季孙氏的供养,以便趁机劝说。鲁国人因此非议他。孔子说:“龙在清澈的水中觅食、畅游,螭在清澈的水中觅食,却在浑浊的水中畅游,鱼在浑浊的水中觅食、畅游。如今我上比不上龙,下不如鱼,大概是螭吧!” 想要建立功业的人,怎么能完全符合规矩呢?救溺水的人会沾湿自己,追赶逃跑的人要奔跑起来。
魏文侯的弟弟叫季成,朋友叫翟璜。文侯想任命其中一人为相,却没能决定,就问李克。李克回答说:“您想设置丞相,就问问乐腾和王孙苟端谁更贤德。” 文侯说:“好。” 文侯认为王孙苟端不贤德,而他是翟璜举荐的;认为乐腾贤德,而他是季成举荐的。所以任命季成为相。凡是被君主听从的话,谈论人事不可不慎重。季成是弟弟,翟璜是朋友,文侯尚且不能了解他们,又凭什么了解乐腾和王孙苟端呢?疏远低贱的人了解,亲近熟悉的人却不了解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凭着没有道理的判断来决定相位,是错误的。李克回答文侯的话也有错误。虽然都有错误,但就像金和木相比,金虽然柔软,还是比木坚硬。
孟尝君问白圭:“魏文侯的名声超过齐桓公,而功业却赶不上五霸,为什么呢?” 白圭回答说:“文侯以子夏为师,与田子方为友,敬重段干木,这是他名声超过桓公的原因。占卜选相时问‘季成和翟璜谁可以’,这是他功业赶不上五霸的原因。丞相是百官的首领,选择丞相应该广泛考察。如今选择却不抛开季成、翟璜这两个人,和任用自己的仇人(那样公正)相比,差距太远了。况且,以师友为依靠,是为了公义;以亲戚宠爱为依靠,是为了私利安稳。以私利胜过公义,是衰败国家的政治。然而文侯名声显赫荣耀,是因为子夏、田子方、段干木这三位贤士像羽翼一样辅佐他。”
甯戚想求见齐桓公,处境穷困,没有办法自荐,于是作为商人的雇工,赶着装载货物的车子到了齐国,傍晚住在城门外。桓公到郊外迎接客人,夜里打开城门,让装载货物的车子避开,火把很旺,随从很多。甯戚在车下喂牛,望着桓公,心里悲伤,敲着牛角大声唱歌。桓公听到歌声,抚摸着仆人的手说:“奇怪啊!这个唱歌的人不是普通人!” 命令后面的车子载上他。桓公返回,到了宫里,随从人员请示如何处置甯戚。桓公赐给他衣服帽子,准备召见他。甯戚拜见桓公,用治理国内的主张劝说桓公。第二天又拜见,用称霸天下的主张劝说桓公。桓公非常高兴,准备任用他。大臣们争着劝阻说:“这个客人是卫国人。卫国离齐国不远,您不如派人去调查他。如果确实是贤德的人,再任用他也不晚。” 桓公说:“不对。去调查他,怕他有小缺点。因为别人的小缺点,丢掉别人的大优点,这是君主失去天下贤士的原因啊。” 凡是听取意见必定有依据,如今桓公听取甯戚的意见却不再调查,是符合听取意见的原则的。况且人本来就难以完美无缺,权衡后用他的长处,是恰当的举荐。桓公做到了这一点。
注释
全举:用完美的标准举荐人。
五伯:即五霸,通常指齐桓公、晋文公、楚庄王、吴王阖闾、越王勾践(说法不一),他们被认为有侵略掠夺的行为。
节目:指树木枝干交接处的坚硬部分,比喻事物的瑕疵。
瑕适:“瑕” 指玉上的斑点,“适” 通 “谪”,也是瑕疵的意思,泛指玉的缺陷。
季孙氏:春秋时期鲁国的卿大夫,把持鲁国政权,是当时的权臣。
螭(chī):古代传说中一种类似龙的动物,蛟龙之属。
李克:即李悝,战国初期政治家、法家代表人物,曾辅佐魏文侯变法。
孟尝君:即田文,战国时期齐国贵族,“战国四公子” 之一。
白圭:战国时期著名商人、经济学家。
子夏、田子方、段干木:都是战国时期的贤士,被魏文侯敬重,对魏国的发展有一定影响。
甯戚:春秋时期卫国人,后成为齐桓公的重要大臣,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。
任车:装载货物的车子。
郭门:外城的门。
爝(jué)火:火把。
延伸阅读
《论语・子路》: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” 孔子强调君子在人际交往中能保持和谐却不盲目附和,与本文中君子 “责人以人,自责以义” 的处世原则相呼应,都体现了君子对自身和他人的不同要求。
《墨子・尚贤上》:“故古者圣王之为政,列德而尚贤。虽在农与工肆之人,有能则举之。” 墨子主张任人唯贤,不论出身,与本文中魏文侯择相、齐桓公任用甯戚等内容都涉及选拔人才的标准,可对比不同学派在用人理念上的异同。
《史记・魏世家》:详细记载了魏文侯时期的历史,包括魏文侯与李克、翟璜、季成等人的事迹,能帮助理解本文中关于魏文侯择相的历史背景,深入体会当时的政治环境对用人的影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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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吕氏春秋・举难》:与本文主题相近,都讨论了举荐人才时难以用完美标准衡量的问题,提出 “以全举人固难” 的观点,可与本文相互参照,加深对这一思想的理解。
《韩非子・难一》:“舜其信仁乎!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。故曰:圣人之德化乎!” 韩非子对舜的评价涉及到对贤德之人的看法,与本文中对尧、舜等古代圣王被非议的内容相关,可从法家角度看待古人对贤能的评判。
《管子・小匡》:记载了齐桓公任用管仲、甯戚等贤才成就霸业的过程,其中关于甯戚投奔齐桓公的细节与本文内容相互补充,能更全面地了解甯戚辅佐齐桓公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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