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曰:凡人三百六十节,九窍、五藏、六府。肌肤欲其比也,血脉欲其通也,筋骨欲其固也,心志欲其和也,精气欲其行也。若此则病无所居,而恶无由生矣。病之留、恶之生也,精气郁也。故水郁则为污,树郁则为蠹,草郁则为菑。国亦有郁。主德不通,民欲不达,此国之郁也。国郁处久,则百恶并起,而万灾丛至矣。上下之相忍也,由此出矣。故圣王之贵豪士与忠臣也,为其敢直言而决郁塞也。

周厉王虐民,国人皆谤。召公以告,曰:“民不堪命矣!”王使卫巫监谤者,得则杀之。国莫敢言,道路以目。王喜,以告召公,曰:“吾能弭谤矣!”召公曰:“是障之也,非弭之也。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川壅而溃,败人必多。夫民犹是也。是故治川者决之使导,治民者宣之使言。是故天子听政,使公卿列士正谏,好学博闻献诗,矇箴,师诵,庶人传语,近臣尽规,亲戚补察,而后王斟酌焉。是以下无遗善,上无过举。今王塞下之口,而遂上之过,恐为社稷忧。”王弗听也。三年,国人流王于彘。此郁之败也。郁者不阳也。周鼎著鼠,令马履之,为其不阳也。不阳者,亡国之俗也。

管仲觞桓公。日暮矣,桓公乐之而征烛。管仲曰:“臣卜其昼,未卜其夜。君可以出矣。”公不说,曰:“仲父年老矣,寡人与仲父为乐将几之!请夜之。”管仲曰:“君过矣。夫厚于味者薄于德,沈于乐者反于忧。壮而怠则失时,老而解则无名。臣乃今将为君勉之,若何其沈于酒也!”管仲可谓能立行矣。凡行之堕也于乐,今乐而益饬;行之坏也于贵,今主欲留而不许。伸志行理,贵乐弗为变,以事其主。此桓公之所以霸也。

列精子高听行乎齐湣王,善衣柬布衣,白缟冠,颡推之履,特会朝而袪步堂下,谓其侍者曰:“我何若?”侍者曰:“公姣且丽。”列精子高因步而窥于井,粲然恶丈夫之状也。喟然叹曰:“侍者为吾听行于齐王也,夫何阿哉!又况于所听行乎?”万乘之主,人之阿之亦甚矣,而无所镜,其残亡无日矣。孰当可而镜?其唯士乎!人皆知说镜之明己也,而恶士之明己也。镜之明己也功细,士之明己也功大。得其细,失其大,不知类耳。

赵简子曰:“厥也爱我,铎也不爱我。厥之谏我也,必于无人之所;铎之谏我也,喜质我于人中,必使我丑。”尹铎对曰:“厥也爱君之丑也,而不爱君之过也;铎也爱君之过也,而不爱君之丑也。臣尝闻相人于师,敦颜而土色者忍丑。不质君于人中,恐君之不变也。”此简子之贤也。人主贤则人臣之言刻。简子不贤,铎也卒不居赵地,有况乎在简子之侧哉!

第五点说:人有三百六十个骨节,九个孔窍,五脏六腑。肌肤要紧密相连,血脉要畅通无阻,筋骨要坚固结实,心志要平和安稳,精气要运行顺畅。像这样,疾病就无处存留,灾祸也无从产生。疾病的滞留、灾祸的产生,是因为精气郁结。所以水流郁结就会变得污浊,树木郁结就会生虫,草木郁结就会枯萎。国家也有郁结的情况。君主的德行不通达,百姓的愿望不能实现,这就是国家的郁结。国家的郁结长期存在,各种邪恶就会一起产生,无数灾难就会接连到来。君臣上下互相容忍过错,就是由此产生的。所以圣明的君主重视豪杰和忠臣,因为他们敢于直言劝谏,解开国家的郁结。

周厉王虐待百姓,国人都指责他。召公把这种情况告诉厉王,说:“百姓受不了您的政令了!” 厉王派卫国的巫师监视指责他的人,抓到就杀掉。国人没人敢说话,在路上相遇只用眼神示意。厉王很高兴,把这事告诉召公,说:“我能消除指责了!” 召公说:“这是堵住百姓的嘴,不是消除指责。堵住百姓的嘴,比堵住河流更危险。河流堵塞后溃堤,伤害的人一定很多。百姓也是这样。所以治理河流的人要疏通河道让水流通,治理百姓的人要开导他们让他们说话。因此天子处理政务,让公卿列士直言劝谏,让好学博闻的人献上诗篇,让盲人朗诵箴言,让乐师吟诵规劝的话,让百姓的意见传上来,让身边的大臣尽力规劝,让亲戚弥补过失、监察朝政,然后君主斟酌取舍。因此下面没有被遗漏的善言,上面没有错误的举动。现在您堵塞百姓的嘴,从而放任自己的过错,恐怕会给国家带来忧患。” 厉王不听。过了三年,国人把厉王流放到彘地。这就是郁结造成的衰败。郁结就是不公开、不光明。周鼎上刻着老鼠,让马踩着它,因为老鼠不光明。不光明,是亡国的习俗。

管仲设宴招待齐桓公。天晚了,桓公玩得高兴,让人拿蜡烛来(继续宴饮)。管仲说:“我只占卜过白天(可以宴饮),没占卜过晚上。您可以出去了。” 桓公不高兴,说:“仲父老了,我和仲父享乐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!请继续晚上的宴饮吧。” 管仲说:“您错了。贪图美味的人德行浅薄,沉迷享乐的人会反过来陷入忧愁。壮年时懈怠就会错过时机,年老时懈怠就会失去名声。我现在还要为您努力做事,您怎么能沉迷于饮酒呢!” 管仲可以说是能树立品行的人了。大凡品行的堕落在于享乐,现在(管仲)在享乐时却更加严整;品行的败坏在于放纵,现在君主想留下(继续宴饮)却不允许。伸张志向、施行道理,不因为富贵和享乐而改变,以此侍奉君主。这就是齐桓公能称霸的原因。

列精子高在齐湣王那里很受信任,他穿着整齐的粗布衣服,戴着白绢帽子,穿着前端突出的鞋子,特意在朝会时快步走在堂下,对他的侍从说:“我怎么样?” 侍从说:“您英俊又漂亮。” 列精子高于是走到井边照了照,清楚地看到自己丑陋的男子模样。他长叹一声说:“侍从因为我在齐王那里受信任,就这么阿谀奉承我!又何况那些真正受信任的人呢?” 万乘之国的君主,人们对他的阿谀奉承也就更厉害了,如果没有镜子(来照见自己),他的灭亡就没几天了。谁适合做镜子呢?大概只有贤士吧!人们都知道喜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样子,却厌恶贤士指出自己的缺点。镜子照出自己的样子,功效小;贤士指出自己的缺点,功效大。只得到小的,失去大的,这是不懂得类比啊。

赵简子说:“厥爱我,铎不爱我。厥劝谏我,一定在没人的地方;铎劝谏我,喜欢在众人面前指责我,一定让我难堪。” 尹铎回答说:“厥是喜欢您的面子,却不喜欢您改正过错;铎是喜欢您改正过错,却不喜欢您顾面子。我曾经从老师那里学过看相,面色敦厚像土地颜色的人能忍受难堪。不在众人面前指责您,恐怕您不会改变啊。” 这是赵简子的贤明之处。君主贤明,臣子的言辞就尖锐。如果赵简子不贤明,尹铎最终也不会留在赵国,又何况留在赵简子身边呢!

注释

三百六十节:古代对人体骨节的概数,并非精确数字,代指全身骨节。

九窍:指人体的九个孔窍,包括头部七窍(眼、耳、口、鼻)和下体二窍。

五藏、六府:“藏” 通 “脏”,五藏指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;六府指胃、胆、大肠、小肠、膀胱、三焦,是人体内脏的总称。

菑(zī):指草木枯萎、凋敝。

召公:即召公虎,西周时期的贤臣,辅佐周厉王、周宣王,多次劝谏周厉王。

卫巫:卫国的巫师,周厉王派其监视指责自己的人。

弭(mǐ)谤:消除指责、议论,“弭” 意为停止、消除。

彘(zhì):地名,今山西霍州,周厉王被流放到这里。

周鼎著鼠,令马履之:周鼎上刻着老鼠,让马踩着它,古人认为老鼠象征阴暗、不光明,马象征阳刚,以此警示 “不阳”(不光明)会亡国。

沈于乐:“沈” 通 “沉”,指沉迷于享乐。

解(xiè):通 “懈”,懈怠。

列精子高:战国时期齐国的贤士,以正直著称。

齐湣王:战国时期齐国君主,“湣” 是谥号。

白缟(gǎo)冠:用白色生绢做的帽子,是古代的一种礼帽。

颡(sǎng)推之履:前端突出的鞋子,“颡” 指额头,这里形容鞋前端像额头一样突出。

厥、铎:都是赵简子的臣子,厥委婉劝谏,铎直言劝谏。

尹铎:即 “铎”,赵简子的臣子,以直言敢谏闻名。

延伸阅读

《国语・周语上》:详细记载了周厉王 “弭谤” 及被流放的全过程,与本文中召公的劝谏内容高度一致,可更全面了解 “国郁” 导致的具体历史后果,体会 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” 的深刻内涵。

《论语・季氏》:“孔子曰:‘天下有道,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;天下无道,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。’” 孔子对 “有道”“无道” 的论述,与本文中 “国郁则百恶并起” 的思想相通,都强调君主是否开明、政令是否通畅对国家治乱的影响。

《管子・牧民》:“政之所兴,在顺民心;政之所废,在逆民心。” 管仲作为齐桓公的辅佐者,其重视民心、反对壅塞的思想,与本文中管仲劝谏桓公 “不沉于酒”“立行” 的事迹相互呼应,体现齐国称霸的治理根基。

相关阅读

《吕氏春秋・达郁》:本文节选自《达郁》篇,该篇核心思想是 “解郁”,即通过直言劝谏、疏通民意来消除国家和个人的郁结,其余篇章(如《贵直》)也多次强调忠臣直言的重要性,可系统理解 “达郁” 的政治意义。

《史记・赵世家》:记载了赵简子的生平及赵国崛起的过程,其中对赵简子纳谏(如尹铎的劝谏)的记载,可帮助理解本文中 “人主贤则人臣之言刻” 的具体历史背景,体会贤明君主对臣子直言的包容。

《荀子・君道》:“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。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。” 荀子以舟水比喻君民关系,与本文中 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” 的比喻异曲同工,都强调君主需顺应民心、疏通民意,否则会招致倾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