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曰:言极则怒,怒则说者危。非贤者孰肯犯危?而非贤者也,将以要利矣;要利之人,犯危何益?故不肖主无贤者。无贤则不闻极言,不闻极言,则奸人比周,百邪悉起。若此则无以存矣。凡国之存也,主之安也,必有以也。不知所以,虽存必亡,虽安必危。所以不可不论也。

齐桓公、管仲、鲍叔、甯戚相与饮。酒酣,桓公谓鲍叔曰:“何不起为寿?”鲍叔奉杯而进曰:“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,使管仲毋忘束缚而在于鲁也,使甯戚毋忘其饭牛而居于车下。”桓公避席再拜曰:“寡人与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,则齐国之社稷幸于不殆矣!”当此时也,桓公可与言极言矣。可与言极言,故可与为霸。

荆文王得茹黄之狗,宛路之矰,以畋于云梦,三月不反。得丹之姬,淫,期年不听朝。葆申曰:“先王卜以臣为葆,吉。今王得茹黄之狗,宛路之矰,畋三月不反;得丹之姬,淫,期年不听朝。王之罪当笞。”王曰:“不穀免衣襁褓而齿于诸侯,愿请变更而无笞。”葆申曰:“臣承先王之令,不敢废也。王不受笞,是废先王之令也。臣宁抵罪于王,毋抵罪于先王。”王曰:“敬诺。”引席,王伏。葆申束细荆五十,跪而加之于背,如此者再,谓王:“起矣!”王曰:“有笞之名一也,遂致之!”申曰:“臣闻君子耻之,小人痛之。耻之不变,痛之何益?”葆申趣出,自流于渊,请死罪。文王曰:“此不穀之过也,葆申何罪?”王乃变更,召葆申,杀茹黄之狗,析宛路之矰,放丹之姬。后荆国兼国三十九。令荆国广大至于此者,葆申之力也,极言之功也。

白话文翻译

第二点说:说话触及根本(直言不讳)就会让人发怒,发怒了,进言的人就危险了。不是贤能的人,谁愿意冒着危险(进言)呢?而如果不是贤能的人,进言就是为了谋求利益;谋求利益的人,冒着危险又有什么好处呢?所以不贤的君主身边没有贤能的人。没有贤能的人,就听不到直言不讳的话;听不到直言不讳的话,奸邪的人就会结党营私,各种邪恶的事都会发生。像这样,国家就无法生存了。大凡国家能够存在、君主能够安稳,必定是有原因的。不知道其中的原因,即使存在也必定会灭亡,即使安稳也必定会陷入危险。所以(国家存亡、君主安危的)原因不能不探讨。

齐桓公、管仲、鲍叔牙、甯戚一起饮酒。酒喝到酣畅时,齐桓公对鲍叔牙说:“为什么不起身祝寿呢?” 鲍叔牙捧着酒杯上前说:“希望您不要忘记(当年)出逃到莒国的日子,希望管仲不要忘记(当年)被捆绑着在鲁国的日子,希望甯戚不要忘记(当年)在车下喂牛的日子。” 齐桓公离开坐席拜了两拜说:“我和大夫们如果都能不忘记您的话,那么齐国的江山就有幸不会危险了!” 在这个时候,齐桓公是可以和他说直言不讳的话的。可以和他说直言不讳的话,所以可以和他一起成就霸业。

楚文王得到茹黄犬、宛路箭,用它们在云梦泽打猎,三个月不回来。得到丹地的美女,沉迷美色,一整年不上朝听政。葆申说:“先王占卜让我担任太保,是吉利的。现在大王得到茹黄犬、宛路箭,打猎三个月不回来;得到丹地的美女,沉迷美色,一整年不上朝听政。大王的罪过应当受鞭打。” 楚文王说:“我从婴儿时期就列位于诸侯,希望能不鞭打,(我)愿意改过。” 葆申说:“我秉承先王的命令,不敢废除。大王不接受鞭打,就是废除先王的命令。我宁愿得罪大王,也不愿得罪先王。” 楚文王说:“遵命。” 于是铺好席子,楚文王趴了下来。葆申拿了五十根细荆条,跪着把荆条放在楚文王的背上,这样做了两次,对楚文王说:“起来吧!” 楚文王说:“有了受鞭打的名声,索性真的打吧!” 葆申说:“我听说君子把受鞭打的名声当作耻辱,小人把受鞭打当作痛苦。如果以耻辱都不能让他改正,痛苦又有什么用呢?” 葆申快步走出王宫,自己流放到深渊边,请求判处死罪。楚文王说:“这是我的过错,葆申有什么罪呢?” 楚文王于是改过,召回葆申,杀了茹黄犬,折断了宛路箭,放逐了丹地的美女。后来楚国兼并了三十九个国家。让楚国疆域扩大到这种地步,是葆申的力量,是直言不讳的功效。

注释

言极:说话触及根本、直言不讳,“极” 指极致、根本。

犯危:冒着危险。

要利:谋求利益,“要” 通 “邀”,求取。

比周:结党营私,“比”“周” 都是亲近、勾结的意思。

甯戚:春秋时期齐国大夫,早年曾喂牛,因向齐桓公进言被重用。

为寿:祝寿,席间向尊长敬酒祝福。

出奔在于莒:指齐桓公早年因齐国内乱逃到莒国,“出奔” 指被迫逃亡。

束缚而在于鲁:指管仲曾辅佐公子纠与齐桓公争夺君位,失败后被鲁国人捆绑送回齐国。

饭牛:喂牛,“饭” 作动词,意为喂养。

避席:离开坐席,是古代表示恭敬的行为。

社稷幸于不殆:国家有幸不会危险,“社稷” 代指国家,“殆” 指危险。

荆文王:即楚文王,春秋时期楚国国君,使楚国国力增强。

茹黄之狗:名叫茹黄的猎犬,“茹黄” 是猎犬的美称。

宛路之矰(zēng):名叫宛路的箭,“矰” 指系着丝绳的箭,用于射鸟。

畋(tián):打猎。

云梦:古代大泽名,在今湖北境内。

丹之姬:丹地的美女,“姬” 是对美女的称呼。

期年:一整年。

葆申:楚文王时期的太保,“葆” 通 “保”,太保是古代官职名,负责辅佐君主。

不穀(gǔ):古代君主的自称,意为 “不善”,是谦称。

免衣襁褓(qiǎng bǎo):指从婴儿时期开始,“襁褓” 是包裹婴儿的被子和带子。

齿于诸侯:列位于诸侯之中,“齿” 指并列。

细荆:细荆条,古代用作鞭打的刑具。

趣(cù)出:快步走出,“趣” 通 “促”,急促。

自流于渊:自己流放到深渊边,“流” 指流放。

析:折断。

延伸阅读

《史记・齐太公世家》:记载了齐桓公逃亡莒国、管仲被囚于鲁、甯戚饭牛遇桓公等事迹,与本文中 “齐桓公、管仲、鲍叔、甯戚相与饮” 的场景相互印证,可补充鲍叔牙 “极言” 背后的历史背景(三人曾共历患难,鲍叔牙的提醒是为了让他们不忘本)。

《吕氏春秋・直谏》:详细记载了葆申劝谏楚文王的全过程,包括楚文王如何沉迷享乐、葆申如何坚持 “笞王”、最终楚文王改过自新的细节,与本文内容高度一致,可深入理解 “极言之功” 对君主转变的关键作用(从荒淫到勤政)。

《论语・季氏》:“孔子曰:‘天下有道,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;天下无道,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。’” 孔子强调 “有道” 的重要性,与本文中 “国之存也,主之安也,必有以也” 的观点相呼应,而 “极言” 正是维持 “有道” 的重要手段(通过直谏纠正君主过失)。

相关阅读

《战国策・楚策》:记载了楚国多位君主因纳谏而强国的事迹,如楚庄王纳伍举、苏从之谏 “一鸣惊人”,与本文中楚文王因葆申之谏而 “兼国三十九” 的故事一脉相承,展现楚国 “纳谏强国” 的历史传统。

《韩非子・说难》:“夫龙之为虫也,可扰狎而骑也。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,若人有婴之者,则必杀人。人主亦有逆鳞,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,则几矣。” 韩非强调进言需避免触犯君主 “逆鳞”,与本文中 “言极则怒” 的现象一致,但韩非更侧重 “进言技巧”,本文则更强调君主应容 “极言”,可对比二者对 “君臣进言” 的不同视角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:“楚文王有疾,告大夫曰:‘葆申治寡人,果善。夫葆申者,忠臣也。寡人有过,葆申笞我,我能改过,遂为贤君。’” 补充了楚文王晚年对葆申的评价,印证 “极言之功” 对君主终身的影响,进一步说明 “直谏” 的长远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