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曰:夫以勇事人者,以死也。未死而言死,不论。以虽知之,与勿知同。凡智之贵也,贵知化也。人主之惑者则不然。化未至则不知;化已至,虽知之,与勿知一贯也。

事有可以过者,有不可以过者。而身死国亡,则胡可以过?此贤主之所重,惑主之所轻也。所轻,国恶得不危?身恶得不困?危困之道,身死国亡,在于不先知化也。吴王夫差是也。子胥非不先知化也,谏而不听,故吴为丘墟,祸及阖庐。

吴王夫差将伐齐,子胥曰:“不可。夫齐之与吴也,习俗不同,言语不通,我得其地不能处,得其民不得使。夫吴之与越也,接土邻境,壤交道属,习俗同,言语通,我得其地能处之,得其民能使之。越于我亦然。夫吴越之势不两立。越之于吴也,譬若心腹之疾也,虽无作,其伤深而在内也。夫齐之于吴也,疥癣之病也,不苦其已也,且其无伤也。今释越而伐齐,譬之犹惧虎而刺猏,虽胜之,其后患未央。”太宰嚭曰:“不可。君王之令所以不行于上国者,齐、晋也。君王若伐齐而胜之,徙其兵以临晋,晋必听命矣。是君王一举而服两国也,君王之令必行于上国。”夫差以为然,不听子胥之言,而用太宰嚭之谋。子胥曰:“天将亡吴矣,则使君王战而胜;天将不亡吴矣,则使君王战而不胜。”夫差不听。子胥两袪高蹶而出于廷,曰:“嗟乎!吴朝必生荆棘矣!”夫差兴师伐齐,战于艾陵,大败齐师,反而诛子胥。子胥将死,曰:“与!吾安得一目以视越人之入吴也?”乃自杀。夫差乃取其身而流之江,抉其目,著之东门,曰:“女胡视越人之入我也?”居数年,越报吴,残其国,绝其世,灭其社稷,夷其宗庙,夫差身为禽。夫差将死,曰:“死者如有知也,吾何面以见子胥于地下?”乃为幎以冒面死。夫患未至,则不可告也;患既至,虽知之无及矣。故夫差之知惭于子胥也,不若勿知。

白话文翻译

第三点说:靠勇气侍奉别人的人,会以死相报。还没到死的时候就说要死,这不值得谈论。即使知道这一点,也和不知道没什么两样。大凡智慧的可贵之处,在于能预知事物的变化。君主中的糊涂人却不是这样。变化还没到来时,他们不知道;变化已经到来,即使知道了,也和不知道一样。

事情有的可以犯错,有的不可以犯错。如果(犯错)会导致身死国亡,那又怎么可以犯错呢?这是贤明君主所重视的,糊涂君主所轻视的。轻视这一点,国家怎么能不危险?自身怎么能不困窘?陷入危险困窘的境地,最终身死国亡,原因就在于不能预先知道事物的变化。吴王夫差就是这样的人。伍子胥不是不能预先知道变化,只是劝谏不被听从,所以吴国变成废墟,灾祸牵连到阖庐(的宗庙)。

吴王夫差将要攻打齐国,伍子胥说:“不可以。齐国和吴国,习俗不同,言语不通,我们即使得到它的土地也不能居住,得到它的百姓也不能役使。吴国和越国,土地相连,边境相邻,道路相接,习俗相同,言语相通,我们得到它的土地能居住,得到它的百姓能役使。越国对我们来说也是这样。吴越两国的形势是不能并存的。越国对吴国来说,就像心腹之病,即使不发作,它的伤害也很深而且在内部。齐国对吴国来说,就像疥癣之病,不会让人觉得痛苦,而且没什么伤害。现在放弃越国去攻打齐国,就好比害怕老虎却去刺杀野猪,即使战胜了,后续的祸患也无穷无尽。” 太宰嚭说:“不可以。君王的命令不能在中原各国推行,是因为有齐国、晋国。君王如果攻打齐国并战胜它,再调动军队逼近晋国,晋国必定会听命。这样君王一次行动就能降服两个国家,君王的命令必定能在中原各国推行。” 夫差认为他说得对,不听伍子胥的话,而采用太宰嚭的计谋。伍子胥说:“上天要灭亡吴国,就会让君王作战胜利;上天不要灭亡吴国,就会让君王作战失败。” 夫差不听。伍子胥撩起两只衣袖,高举脚步走出朝廷,说:“唉!吴国的朝廷必定会生长荆棘(变得荒凉)了!” 夫差出兵攻打齐国,在艾陵交战,大败齐军,回来后就诛杀了伍子胥。伍子胥临死前说:“啊!我怎么才能留下一只眼睛看越国人攻入吴国呢?” 于是自杀。夫差就把他的尸体投入江中,挖出他的眼睛,挂在东门上,说:“你为什么要看越国人攻入我国呢?” 过了几年,越国报复吴国,摧残它的国家,断绝它的后代,毁灭它的社稷,铲平它的宗庙,夫差自己也被擒获。夫差临死前说:“死人如果有知觉,我有什么脸面在地下见伍子胥呢?” 于是用头巾蒙住脸死去。祸患没到来时,无法让人明白;祸患到来后,即使知道了也来不及了。所以夫差在伍子胥死后才感到惭愧,还不如不知道。

注释

知化:预知事物的变化,“化” 指事物的发展变化。

一贯:一样、相同。

过:犯错、过失。

吴王夫差:春秋时期吴国国君,吴王阖闾之子,曾大败越国,后因骄奢淫逸被越国所灭。

子胥:即伍子胥,吴国大夫,多次劝谏夫差防备越国,被夫差赐死。

阖庐:即吴王阖闾,夫差之父,春秋时期吴国国君,曾称霸一时。

上国:指中原地区的诸侯国(相对于吴国所处的江南而言)。

两袪(qū)高蹶(jué):撩起两只衣袖,高举脚步,形容愤怒、失望的样子,“袪” 指衣袖,“蹶” 指踏、踩。

艾陵:古地名,在今山东莱芜东北,公元前 484 年,吴、齐在此交战,吴军大胜。

与(yú):叹词,相当于 “啊”。

抉(jué):挖、挑出。

女(rǔ):通 “汝”,你。

禽:通 “擒”,擒获。

幎(mì):头巾、面纱。

冒面:蒙住脸。

延伸阅读

《史记・吴太伯世家》:详细记载了吴王夫差的生平,包括他如何打败越国、不听伍子胥劝谏攻打齐国、最终被越王勾践所灭的过程,与本文中 “吴王夫差将伐齐…… 夫差身为禽” 的内容相互印证,可补充吴越争霸的历史背景。

《国语・吴语》:收录了伍子胥劝谏夫差的多篇谏言,如 “越之在吴,犹人之有腹心之疾也…… 夫齐、鲁譬诸疾,疥癣也,岂能涉江、淮而与我争此地哉?” 与本文中伍子胥的谏言内容一致,可深入理解伍子胥 “知化” 的具体依据(吴越地理、习俗相近,威胁远大于齐国)。

《孙子兵法・谋攻》:“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;不知彼而知己,一胜一负;不知彼不知己,每战必殆。” 孙武强调 “知彼知己” 的重要性,与本文中 “智之贵也,贵知化也” 的思想一致,都主张战争(或行事)需预先了解事物的变化和对手的情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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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吕氏春秋・长攻》:记载了多国 “因知化而胜” 或 “因不知化而败” 的案例,如 “越灭吴,晋灭虞、虢”,与本文中夫差 “不知化而亡” 的故事相呼应,共同阐述 “知化” 对国家存亡的重要性。

《战国策・越策》:记载了越王勾践 “卧薪尝胆”、最终灭吴的过程,补充了本文中 “越报吴” 的具体细节(如文种、范蠡的谋略),可对比吴、越两国君主对 “知化” 的不同态度(夫差不知化,勾践知化)。

《韩非子・孤愤》:“智术之士,必远见而明察,不明察,不能烛私;能法之士,必强毅而劲直,不劲直,不能矫奸。” 韩非强调 “智术之士” 需 “远见明察”,与本文中伍子胥 “知化” 的特质一致,但韩非更侧重 “法术” 对国家的治理,本文则更侧重君主能否接纳 “知化者” 的谏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