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曰: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,通乎君道者也。夫君也者,处虚服素而无智,故能使众智也。智反无能,故能使众能也。能执无为,故能使众为也。无智无能无为,此君之所执也。人主之所惑者则不然。以其智强智,以其能强能,以其为强为。此处人臣之职也。处人臣之职,而欲无壅塞,虽舜不能为。

武王之佐五人,武王之于五人者之事无能也,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。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,通乎君道也。通乎君道,则能令智者谋矣,能令勇者怒矣,能令辩者语矣。

夫马者,伯乐相之,造父御之,贤主乘之,一日千里。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,则知所乘矣。今召客者,酒酣,歌舞鼓瑟吹竽,明日不拜乐己者,而拜主人,主人使之也。先王之立功名有似于此。使众能与众贤,功名大立于世,不予佐之者,而予其主,其主使之也。譬之若为宫室,必任巧匠,奚故?曰:匠不巧则宫室不善。夫国,重物也,其不善也岂特宫室哉!巧匠为宫室,为圆必以规,为方必以矩,为平直必以准绳。功已就,不知规矩绳墨,而赏巧匠也。宫室已成,不知巧匠,而皆曰:“善,此某君、某王之宫室也。”此不可不察也。

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则不然。自为之则不能,任贤者则恶之,与不肖者议之。此功名之所以伤,国家之所以危。

枣,棘之有;裘,狐之有也。食棘之枣,衣狐之皮,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。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民,尽有夏商之地,尽有夏商之财。以其民安,而天下莫敢之危;以其地封,而天下莫敢不说;以其财赏,而天下皆竞。无费乎郼与岐周,而天下称大仁,称大义,通乎用非其有。

白公胜得荆国,不能以其府库分人。七日,石乞曰:“患至矣,不能分人则焚之,毋令人以害我。”白公又不能。九日,叶公入,乃发太府之货予众,出高库之兵以赋民,因攻之。十有九日而白公死。国非其有也,而欲有之,可谓至贪矣。不能为人,又不能自为,可谓至愚矣。譬白公之啬,若枭之爱其子也。

卫灵公天寒凿池,宛春谏曰:“天寒起役,恐伤民。”公曰:“天寒乎?”宛春曰:“公衣狐裘,坐熊席,陬隅有灶,是以不寒。今民衣弊不补,履决不组,君则不寒矣,民则寒矣。”公曰:“善。”令罢役。左右以谏曰:“君凿池,不知天之寒也,而春也知之。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罢之,福将归于春也,而怨将归于君。”公曰:“不然。夫春也,鲁国之匹夫也,而我举之,夫民未有见焉。今将令民以此见之。且春也有善于寡人有也,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?”灵公之论宛春,可谓知君道矣。

君者固无任,而以职受任。工拙,下也;赏罚,法也;君奚事哉?若是则受赏者无德,而抵诛者无怨矣,人自反而已。此治之至也。

白话文翻译

第四点说:先王使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使用自己的东西一样,这是通晓君主之道的表现。君主这种人,处在虚静的状态,保持质朴的本性,看似没有智慧,所以能让有智慧的人发挥智慧;看似将自己的智慧变为 “无能”,所以能让有才能的人发挥才能;能坚守无为的原则,所以能让众人去做事。无智、无能、无为,这是君主所秉持的原则。君主感到迷惑时就不是这样了,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去强行显示智慧,用自己的才能去强行显示才能,用自己的行动去强行做事情。这是臣子的职责。处在臣子的职位上,却想不被壅塞,即使是舜也做不到。

周武王的辅佐大臣有五人,武王对这五人所做的事自己都没有能力做,然而世人都说夺取天下的是武王。所以武王使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自己拥有一样,这是通晓君主之道啊。通晓君主之道,就能让有智慧的人谋划,能让勇敢的人奋勇,能让善辩的人言说。

说到马,伯乐相马,造父驾驭,贤明的君主乘坐马车,能日行千里。君主没有驾驭和相马的辛劳,却有千里之行的功效,这是因为知道所凭借的是什么。如今宴请宾客,酒喝到酣畅时,有歌舞、鼓瑟、吹竽的表演,第二天人们不拜谢使自己快乐的乐师,而是拜谢主人,因为是主人让乐师表演的。先王建立功名与此相似。让有才能的人和贤德的人发挥作用,功名在世上显赫树立,人们不把功劳归于辅佐的人,而归于君主,因为是君主让他们发挥作用的。譬如建造宫室,必须任用巧匠,为什么?因为工匠不灵巧,宫室就建不好。国家是极重要的东西,国家治理不好,其危害难道仅仅像宫室建不好那样吗!巧匠建造宫室,画圆必定用圆规,画方必定用曲尺,求平直必定用水准墨线。功业完成后,人们不了解规矩绳墨的作用,却奖赏巧匠。宫室建成后,人们不提及巧匠,却都说:“好啊,这是某君、某王的宫室。” 这是不可不仔细体察的。

不通晓君主之道的君主就不是这样。自己去做却做不好,任用贤能的人又厌恶他们,和不贤的人议论国事。这是功名受损、国家危亡的原因。

枣子,是酸枣树结的;皮衣,是狐狸皮做的。吃酸枣树结的枣子,穿狐狸皮做的皮衣,先王本来就是使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当作自己拥有的。商汤、周武王在一天之内就完全拥有了夏朝、商朝的百姓,完全拥有了夏朝、商朝的土地,完全拥有了夏朝、商朝的财物。凭借夏朝、商朝的百姓安定生活,天下没有人敢危害他们;用夏朝、商朝的土地分封诸侯,天下没有人敢不喜悦;用夏朝、商朝的财物赏赐功臣,天下人都争相效力。没有耗费自己的郼地和岐周的资源,而天下人却称颂他们大仁大义,这是因为他们通晓使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道理。

白公胜夺取楚国政权后,不能把府库的财物分给别人。过了七天,石乞说:“祸患要来了,不能分给别人就烧掉,不要让别人用这些财物来危害我们。” 白公胜又不能这样做。过了九天,叶公进入都城,就打开太府的财物分给民众,拿出高库的兵器发给百姓,趁机攻打白公胜。十九天后,白公胜死去。国家不是自己的却想占有它,可以说是极其贪婪了。不能为别人(分利),又不能为自己(除患),可以说是极其愚蠢了。譬如白公胜的吝啬,就像枭鸟疼爱自己的幼鸟(最后反而害了它们)一样。

卫灵公在天冷时开凿水池,宛春劝谏说:“天冷时兴办劳役,恐怕会伤害百姓。” 灵公说:“天冷吗?” 宛春说:“您穿着狐皮裘,坐在熊皮席上,角落有炉灶,所以不觉得冷。现在百姓衣服破烂不能缝补,鞋子开裂不能编织,您不觉得冷,百姓却觉得冷啊。” 灵公说:“好。” 下令停止劳役。身边的人劝谏说:“您开凿水池,不知道天冷,而宛春知道。因为宛春知道就下令停止,福气将归于宛春,而怨恨将归于您。” 灵公说:“不是这样。宛春是鲁国的平民,是我提拔了他,百姓还没有看到他的才能。现在要让百姓通过这件事看到他。况且宛春有善行,就像我有善行一样,宛春的善行不就是我的善行吗?” 灵公评论宛春的话,可以说是通晓君主之道了。

君主本来就不亲自担任具体职务,而是让臣子担任职务。事情做得好坏,是臣子的责任;赏罚,是法律规定的;君主做什么呢?像这样,受赏的人就不会感激恩德,被惩罚的人也不会怨恨,人们各自反省自己罢了。这是治理的最高境界。

注释

用非其有如己有之:使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自己拥有一样(指君主善于借助他人之力)。

处虚服素:处在虚静状态,保持质朴本性,“虚” 指不主观臆断,“素” 指质朴。

强智:强行显示智慧,“强” 指强行、勉强。

武王之佐五人:指辅佐周武王的周公旦、召公奭、太公望、毕公、毛公等五位大臣(说法不一,泛指辅佐重臣)。

造父:古代善于驾驭马车的人。

乐己者:使自己快乐的人(指乐师)。

绳墨:木工画直线的工具,代指规矩。

白公胜:春秋时期楚国大夫,曾发动叛乱夺取政权,后失败被杀。

石乞:白公胜的党羽。

叶公:即沈诸梁,春秋时期楚国大夫,平定了白公胜叛乱。

太府:国家储存财物的仓库。

高库:国家储存兵器的仓库。

赋民:发给百姓,“赋” 指分发。

枭(xiāo)之爱其子:传说枭鸟长大后会吃掉母鸟,这里指看似爱护实则有害。

卫灵公:春秋时期卫国国君。

宛春:卫灵公的大臣,原为鲁国人。

陬隅(zōu yú):角落。

履决不组:鞋子开裂无法编织修补,“决” 指开裂,“组” 指编织。

抵诛:被惩罚,“抵” 指遭受。

延伸阅读

《老子・三十七章》: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。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化。” 老子主张君主 “无为” 而万物自化,与本文中 “能执无为,故能使众为也” 的思想一致,可深入理解 “君主无为” 与 “臣子有为” 的关系。

《论语・子路》:“子曰:‘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’” 孔子强调君主自身端正的重要性,与本文中 “君主无需亲为,只需任贤” 的主张相呼应,都主张君主应发挥引导而非替代作用。

《史记・周本纪》:记载了周武王灭商的过程,强调其 “任用贤能”(如太公望、周公旦)的特点,与本文中 “武王之佐五人…… 通乎君道也” 的内容相互印证,展现 “用非其有” 的实践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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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吕氏春秋・君守》:核心论述 “君主应坚守君道,不亲细务”,与本文中 “无智无能无为,此君之所执也” 的观点完全一致,可系统理解《吕氏春秋》对 “君主职责” 的定位。

《韩非子・主道》:“明君之道,使智者尽其虑,而君因以断事,故君不躬于智;贤者敕其材,君因而任之,故君不躬于能。” 韩非主张君主 “因臣之力”,与本文中 “能使众智”“能使众能” 的思想相呼应,强调君主的 “驾驭之术”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:记载了 “齐桓公得管仲而霸” 的故事,齐桓公不亲理政务,而靠管仲治理国家,与本文中 “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” 的逻辑一致,说明 “用非其有” 是霸业的关键。